我对国画名作《万山红遍》的看法(二)


--时代观与学术观的不同



作者:关瑞之


注:本文根据2022年8月6日于芝加哥碧方轩现场直播的松风论坛《与专家面对面》中“如何看待李可染先生的国画名作《万山红遍》”发言整理而成,细节内容有所补充。


2022年8月6日《松风论坛》微信预告



引言

针对首期《松风论坛》之后观众的焦点问题之一:如何看待《万山红遍》的艺术与市场价值?我在谈了自己对李可染先生和当时的国画生态以后,现与观众理性地分享一下对《万山红遍》的个人看法。



《万山红遍》,李可染作于1964年


《万山红遍》的拍卖经过

关于《万山红遍》的由来,现全文引用一下2012年6月3日拍卖结束后中新社的报道,请看如下文字:

中新社北京6月3日电(记者 马海燕)在3日北京保利2012春拍近现代书画夜场中,著名画家李可染的《万山红遍》以2.9325亿元人民币成交,刷新其个人作品拍卖纪录,目前是今春拍场上单品成交额最高的中国艺术品。  

作为今年保利春拍的领衔之作,该画此前预展时估价2.8亿元人民币,引起众多藏家兴趣。今晚正式拍卖时以1.8亿起拍,经过数轮竞价,最终以2.55亿落槌,加上佣金成交价达到2.9325亿元。  

创作于1964年的《万山红遍》是成就李可染在中国近现代画坛地位的里程碑式作品。该画题材取毛泽东“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诗意而成。1962至1964年之间,李可染偶得半斤故宫内府朱砂,大胆尝试用朱砂写积墨山水,创作了“万山红遍”题材。


《万山红遍》中的用色

《万山红遍》的单一红色产生了很强的视觉效果。但红色颜料究竟是什么?对于一张传世大作并不那么重要。既然近10年中《万山红遍》提到最多的是颜料成分,我就和大家认真分享一些个人看法。

几乎所有的报道都提到了“故宫内府朱砂”,这显然是对收藏家和竞拍者最大的卖点之一。对于这个描述,我分享一点个人的看法。少年时代,我曾与陈肇直(故宫官网上是陈肇)、田耕、于庚申、吴空先生四位故宫博物院的负责人是邻居。其中陈先生在“偶得半斤故宫内府朱砂”的1962-1964年期间是故宫博物院核心负责人之一,陈、田两位在1971年“913”事件后任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前辈们给我的印象是:故宫管理制度极严,国家财产是不容交易的,那时候是单位的纪律。青年时代,我研究过古人设色和颜料的调制,曾专门请教了为北京故宫、沈阳故宫临摹过古迹的孙天牧前辈、晏少翔前辈关于天然颜料的选用与调配。孙老、晏老都是近代中国文博界临摹古迹的顶尖高人,在颜料、设色上有独到的认识和绝技。因此,我对天然颜料的使用略有概念。“半斤故宫内府朱砂”大约是当年故宫博物院、沈阳故宫两家临摹古迹1~2年用量的总和。

在粮票使用的年代,天然颜料的分配也是非常有限的。祖父关松房先生从北京画院领取颜料大多是铅桶国画色,一年中有几次可以获得天然的赭石、藤黄、花青。“半斤故宫内府朱砂”是内府珍藏,是不大可能从经历了“三反五反”之后的故宫得到的。从民间得到是有可能的,因为报道中说提到的时间是1962~1964年,这刚好是文革前。

2022年7月22日至8月22日,中国著名书画老字号荣宝斋举办《翰墨家国——荣宝斋350周年专题展》。李可染先生1964年所创作最大的一幅《万山红遍》现场展出。根据现场作品介绍,当年为了“邀画”,荣宝斋送给了李可染先生一块清宫流出的老朱砂。荣宝斋有调制印泥的业务,因此搞到老朱砂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如果细看一下《万山红遍》的设色,会发现:红中偏黄,与国画色朱磦非常接近。

《万山红遍》究竟使用的是天然朱砂(加胶)还是水溶性国画色朱磦?尽管使用“内府”朱砂来自传说,但色质比较和在生宣上的晕染程度似乎更接近用水溶性国画色朱磦,也有可能是混合使用朱砂、朱磦。不妨请当代故宫博物院、沈阳故宫或任何一家文博机构的古字画复制、修复专家看一看,亦可请印泥厂家的技术人员鉴别一下。


图片《万山红遍》局部设色对比。摄于2022年7月31日
《翰墨家国——荣宝斋350周年专题展》



《万山红遍》的时代性与收藏关注

谈到时代性就必须包括:过去、当时、现代、未来四个方面。如果片面地强调一个时期的状况,即便再详实也是片面的。首先粗看一下《万山红遍》,从感觉直观地告诉我们:1.这是一张红色题材的国画作品。2. 章法上,作品接近版画表现形式。3. 内容以写实为主充满画面。这三点都让《万山红遍》定格在一个特殊的时代1956-1966年。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尤其1959年由毛泽东主席题词、依据毛主席诗词《沁园春 雪》为主题创作的国画大作《江山如此多娇》成为标志性国作后,国画界的作品创作以毛主席诗词成为时尚,或者说:不会画毛主席诗词的国画家就不是一个全面的画家。

国画作品的主题如此,内容审定的标准也是遵循“百花齐放”而非传统或学术准则,章法上追求感染力、写实和丰富,这一切都赋予了当时国画作品特殊的时代性。作为传统派出身的国画家,我对章法上的写实、丰富感受比较深。因为当年的时代要求与中国传统国画、唐诗中的空灵、写意是对立的,而最接近于这种时代要求的画法的是结合于中国画、日本画、水彩风格的岭南画派,1959年创作国作《江山如此多娇》选定著名国画家关山月、傅抱石先生也是基于他们岭南画派风格和日式水彩的新颖表达。建议大家重温一下著名美术史学家、美评家陈履生先生在首期《松风论坛》中提到的岭南画派和广东国画研究会的起源和发展。

1956-1965年间美院和画院之间有着密切的学术研讨的交流。我的祖父关松房先生定期在央美、鲁艺、吉林艺专等讲学,当时学院派和传统派就国画创作达成了一致的共识:学院派在写实中增加传统笔墨,传统派在写意中增加写实内容。这种共识和红色主题势必造成了作品“满”,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此时京津沪以明代“吴门画派”为传承基础的各路画派的作品,通过传统功法与生活(写生、写实)的结合成为了与岭南派完全可以媲美的、独具艺术、学术特色的国画艺术。以往南北画风的简繁对立成为了和谐。必须指出的是:这个学术成就有着极强的时代性,或者说是时代局限性。我在此分享一张关松房先生1964年以毛主席诗词《七律 冬云》创作的国画。画中既有明代画状元吴伟《灞桥风雪图》的功力,又大胆使用钛白粉点雪的水粉画表达。


《冬云》,关松房作于1964年
根据毛主席1962年诗词《七律 冬云》创作


仔细看一下《万山红遍》:作品除了具备上述时代性外,既不具备西画的透视也不采用传统国画的“三远”(平远、深远、高远,北宋郭熙提出的画论),甚至墨线、皴法深浅也完全不考究。但版画的章法和单一大红设色的感染力是极强的,这是可染先生独到的艺术创新。可染先生之前(指1962年以前)鲜见这种国画表达。

再回到当下的时代,当代人们精神压力、焦虑对这种画面上的热烈、单一渲染、缺乏深远的国画是不大热爱的,个性的需求和家庭元素源于社会出现了相对的独立。具体来看:书房的宁静和健身房的热烈需要不同的艺术作品,与当年家内、家外“一片红”的时代不大一样。未来虽然不好预测,但中华传统贡献于世界文明的趋势是人类的需求。而中华传统文化、哲学与国画的写意是对应的。因此,以写实、版画表达的《万山红遍》具有很强的时代局限性,不完全具备传统中国画的写意和传世性。

艺术品收藏包括了很多的方面,而每一个方面都有着时代性和市场性。“红色历史”收藏是一个方面,而且有着不小的人群基础。按照可染先生创作的特殊年代、有限数量、还有“故宫内府朱砂”,《万山红遍》完全可以定位在一个非常高的价格上。藏家真正需要面对的问题是:“红色历史”收藏还能走多远?因为《万山红遍》不完全具备传统中国画的传世性,加上具有争议的学术性,今天的高价收藏是否可以未来保值?背后支撑《万山红遍》价值的并不是国画的艺术价值而是时代特殊性,这种特殊性是否具备收藏的增值作用?


《万山红遍》学术性浅析

本文有意将《万山红遍》的时代性、学术性分开讨论,因为过去10年中对国画作品的讨论一直在自我感觉上甚至是暂时的感觉中,缺少一个明确的审视方向。迄今为止,我所看到关于《万山红遍》的文章都是把时代性与学术性混在一起谈,从而引起了观众和收藏家不少的误解。

首先撇开《万山红遍》,我们是否明确:如何进行国画的学术分析?国画学术范畴包含“共性”与“个性”,传统国画审美对笔墨上的“个性”是基于国画(谢赫)六法“共性”上的。脱离了“共性”则非常难以诠释“个性”。必须注意到:“百花齐放”的艺术年代,已经出现了不含有“共性”的“个性”,那是一个独立的艺术存在。当下收藏和专项收藏方面人士非常注重“个性”,鉴定家们往往用“个性”去比较一个与其关联不大的“共性”群体,最终导致藏家艺术投资失误和作品不能保值。如果把《万山红遍》作为国画收藏,那就必须明晰国画笔墨上的“个性”是否具备国画基础理论中的“共性”?这就是学术分析的基础。

国画学术具体到作品则是通过用笔、用墨、设色来实现的。《万山红遍》单一设色和版画章法前面已经谈过。下面我们先着重讨论一下《万山红遍》中如何用墨,因为用笔最好需要用视频演示对比,因此我将在下一期《松风论坛》讲解国画笔墨中通过视频比较诠释一下《万山红遍》的用笔。

那么《万山红遍》究竟用了哪些墨法?明代大儒、著名书画家、书画理论家董其昌在《画旨》著作中讲到北宋米芾(云山)用墨时说道:“老米画难于浑厚,但用淡墨、浓墨、泼墨、破墨、积墨、焦墨,尽得之矣”。董其昌在另外一部画论著作《画禅室随笔》中提到:“云山不始于米元章,盖自唐时王洽泼墨,便已有其意”。综合如上两处画语录,董其昌所云大意是:唐朝王洽泼墨已有北宋米氏云山的用墨意味,米氏云山整体浑厚取决于墨法,而墨法包括:淡墨、浓墨、泼墨、破墨、积墨、焦墨。

如果严格地按照传统笔、墨合一的理法,这的确是六种墨法。但对大众理解不易,画家做到更难,即便是精研传统国画笔墨多年的老画家也需要极深的功力。因此,我换一个角度从国画实用笔法诠释一下:董其昌提到的六种墨法中淡墨、浓墨、焦墨都是墨的单色使用,而《万山红遍》是多色墨的组合使用。泼墨如果按当代王洽泼墨的理解就是把淡墨和水之间浓度的“墨水”以大号毛笔“写”于纸上。这是一种近似国画设色“染”的方式而用画、写的方式落于宣纸上。仔细来看:《万山红遍》中使用了不少水彩的技法,不但有淡墨打底色,也有淡彩打底,因此用水彩画的“染”比“泼墨”似乎更准确一些。粗略地说:董其昌提到六种墨法中的四种“淡墨、浓墨、泼墨、焦墨”在《万山红遍》上都有体现,撇开“写”的笔法,这四种“墨法”因为单纯,所以不足以用来评判作品墨法的技法水平。董其昌提到的六种墨色中剩下的两种墨法“破墨、积墨”则是《万山红遍》主要使用的墨法,也是《万山红遍》同期大部分国画家使用的实用国画墨法。

破墨法又有两种:以干破湿法和以湿破干法。前者多用苔、云、杂树叶的层次表达,后者是皴线、阴阳面的刻画。从画面前面的树丛,还有目前留下的可染先生杂树树叶用墨的视频上看:可染先生使用干破湿法是成功的,而且“破”中不失笔法(点法)。在近坡和远山上,可染先生多次使用了“以湿破干法”目的是让颜色之间融合。但多次使用后,画面出现了国画中忌讳的“泥”和“污”,就是不明快、不干净的感觉。还有就是:用笔的骨法,自然中山石的结构、轮廓表达不清,这种不清楚和国画中的“虚”是完全不同的,是没有画好的结果。对此,下面所谈的“积墨法”会更加明晰。

积墨法就是:在同一地方,墨色从浅到深(淡到焦),多于一次地落墨。那个年代国画界使用积墨法是比较普遍的,正是因为画家人人都用,因此使用时会有如下的考虑:在墨压墨的效果中如何保持笔法(轮廓和细节机构上的笔法)?如何做到色不压墨(色压墨,画面令人感到不明快)?色、墨不压线?皴线合一中积墨于皴?请大家带着这些问题再仔细审视一下《万山红遍》,会发现这些技法和效果都不大好。简而言之:一张水墨国画反复以色、墨渲染,画面大都是非常不好看的。



《春山瑞松图》北宋米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结束语

在《万山红遍》高价拍卖后的10年中,国画界、收藏界竟没有出现一篇对可染先生这幅名作认真、全面的分析。在这10年中,大陆的艺术院校培养了成千上万的国画人才。在今天艺术金融的环境中,对如此高价、位重的作品的认识将影响当代国画家和青年学子们的艺术品位和方向选择。

装饰性的国画确有存在的必要和收藏市场,绝不能用传统中的“匠气”指摘作品和人群的感受。3000年来,国画的道、法有着国画家特有的小众性,但作品一定通过对美的表达走向大众中的,因为画作要进入厅堂和家庭。所以一幅好的作品一定是有笔墨 (国画基因)、道法和合理的生活表达。反之,作品则缺乏生活中需要的宁神、扶持厅堂风水和顺畅呼吸的精神健康作用,百姓是不会喜爱的。

《万山红遍》时代性和学术性的诠释是我个人的观点,欢迎大家来丰富或批评。



关瑞之夜书于二石斋
2022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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